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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鸢嘉诩】文和的小秘密

    1

    ——贾诩有个秘密。

    盛夏时节的辟雍学宫别有风味,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打下,投在石子路上,融融的光斑满地,像一场沁爽而清甜的夏日美梦。

    他抱着书,从这条石子路上经过,正恼着不知道郭奉孝这家伙又跑到哪个歌楼里去了,皱着眉头想待会儿要去哪里找他。他走的快,却被一颗野果精准砸中,贾诩吃痛,捂着被砸中的脑袋抬头往上看,眼睛还未抬起,便闻见某人身上的亡郎香味,他便知道来的人是谁了。

    “哎呀呀……文和怎的这个眼神看我?”

    贾诩瞪他。郭嘉在墙上坐着,没个正形,手里还拿着他不离身的烟斗。亡郎香和郭嘉必定同时出现,而如今这香气浸到了空气里,贾诩感觉自己好像被郭嘉的气味包围了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下来!要上课了,待会学长又让我找你。”

    郭嘉不紧不慢的吐出口轻袅袅的烟气,隔着烟雾看他,弯起那双过于漂亮的多情眼:“可是太高了,我下不来,文和。”

    他尾音拖的长长的,声音又轻,听起来像在撒娇一样,贾诩感觉耳朵都要烧起来,他偏过头:“……怎么上去的,就怎么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忘了我怎么上来的行不行,”郭嘉啧了一声,懒声抱怨:“好不解风情的文和……非要我说,想让你抱我下来吗?”

    “你!”贾诩不笨,可一遇到郭嘉,脑子就好像搅成了一团,根本想不到什么回嘴的好办法。他实在不能理解,怎么会有郭嘉这样的人?!

    “呀,夫子摇铃了……要上课了呢,文和。”郭嘉还是笑吟吟的看他。

    “我才不管你。”贾诩赌气,快步就要走过去:“我待会就去告诉学长,说你郭奉孝爬学宫墙头、还抽烟,让他罚你抄书!”

    “那我可就说我是为了看文和洗澡才爬的哦。”

    ……无,无耻!

    所以他最后还是站在了墙下,没好气的催促郭嘉:“好了!快跳!”

    郭嘉看着他笑,伸手,稳稳降落在了贾诩怀里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之后两人一起进去的,因为迟到,还被夫子打了二十个手板。竹板厚而重,贾诩撑着脸不愿露出痛色,却总忍不住去瞧郭嘉,怕那竹板把郭嘉的手腕打折了——郭嘉身子不好,手腕细瘦,那么孱弱苍白的一截手腕,看着就叫人提心吊胆……

    嗯?不对!贾诩回过神来,打不打折跟他有什么关系?……打折了才好!

    站了一节课,好不容易捱到下课。夫子揣着竹简出了门,荀彧后脚就忙凑过来,看看他的手又看看郭嘉的手,心疼的不成样子,他点点郭嘉:“定是你——文和才不会迟到。”

    三人一起出了学宫的门,今日的课上完了,便慢悠悠的往回走,贾诩不自觉的追着树间投下来的光影踩,小鸟小雀不时叽叽喳喳叫两声,春意正酽酽。

    “学长怎么尽偏心文和。”郭嘉懒声道。

    “你呀,”荀彧头疼,他算算日子,转头问两人:“算了……快除夕了,你们今年什么安排?”

    “温书。”贾诩嘴上老老实实答,心却不由自主偏到了郭嘉身上,步子都不由自主缓了下来,竖起耳朵听他今年的安排。

    也许……也许今年能一起过年?

    等待的时间明明只有短短几秒,贾诩却觉得过了足足几个时辰,时间第一次这么难熬。

    他突然发觉自己对郭嘉的一举一动太过敏感牵挂,几乎是郭嘉一笑他心跳就加速的程度,他隐约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,恐慌的同时又压抑不住的冒出了一点期待,期待这份之前从未有过的情感能见天日,生根发芽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他就偷偷把目光移到郭嘉身上,在荀彧背后欲盖弥彰的有一眼没一眼的瞟他。

    上课的地方离他们三人住的地方很近,说话间就到了,他们三人落座,荀彧抬手烹茶,杯盏碰撞,发出清脆的响,动作清雅而熟稔。

    “我吗?我想想啊……”郭嘉弯着眼睛:“肯定在歌楼啊——前几天认识了歌楼新来的红玉,曲子弹的特别好……诶?”

    还没坐稳,贾诩就蹭的一下站起来,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,郭嘉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恼,那双红玛瑙似的眼睛瞧着他,居然露出委屈似的情绪,郭嘉细看时却又全然不见踪迹。

    砰的一声,贾诩摔门而去。

    亡郎香不依不饶的散发出幽幽的香气,郭嘉罕见的有些发愣,他转头看荀彧:“我……惹他了?”

    荀彧长叹。

    2

    贾诩躲了郭嘉很多天,尽管同坐一间教室,尽管上学放学还是三人一起走,他也力争做到目不斜视,心无旁骛,不过亡郎香无法屏蔽,恼人的气味无孔不入的试图钻入他周遭,和郭嘉一样。但贾诩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远离郭嘉。

    嗯怎么说,像生气炸了毛的幼猫,伸出爪子试图挠伤对方,却只能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白印。

    别人怎么样不知道,反正郭嘉莫名吃这一套。平时文和看着是可爱,可太过古板,生气起来像是画龙点睛,给那张脸添上几分灵动的神采,越发看得人心底软软。

    郭嘉心情好得很,他就说文和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嘛!不过这话他还是识趣的没说出来,要说出来,他觉得文和会在大年三十那天片了他涮古董羹。

    他这几天歌楼都不去了,就笑眯眯的跟在贾诩身边哄他,上学跟着,座位要坐在一起,吃饭一起,饭后偷偷溜进文和房间看他温书,然后再一起放学。

    哦,他一直试图跟文和搭话,自己一个人在文和旁边凑了三四天,废话一箩筐,却只收获了一句硬邦邦的:“别跟着我!”哎呀呀,实在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。

    郭嘉才思敏捷非常人可比,但却想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想明白文和为什么要跟他置气?不过无所谓,生闷气的文和多可爱呀,反正以后,以后一定会好的。

    贾诩被缠了三四天,一想到郭奉孝此人的德行就气不打一出来,他负气想,这可是一起过的第一个年,我那么,那么想……你却要去歌楼!去吧你就,去了就别回来!并且憋着气,找荀彧当护身符去了。

    临近过年,大街上早就摆了各样小摊,猜灯谜的,卖年画的,卖各类点心的,乌泱泱一群人,喜气洋洋的吆喝着,看着人心里暖暖的,过去一年的痛苦短暂的被忘掉,在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的这几天,所有人的心里都是带着期盼的。

    郭嘉在夜市买了几个精致的宫灯,上面印着憨态可掬的小动物,看着就觉得喜庆。于是颇为得意的拿着宫灯,懒洋洋的哼着莫名的曲调,回了他们三人住的院子。

    没进门他就拖长声音喊:“文和——学长——我买了好东西,给你们看看。”

    喊完却没人应他,郭嘉微微睁大眼睛,心里纳闷。最里的房子是荀彧的,还亮着灯,隐约有人声交谈,而贾诩的房间是暗的。

    郭嘉心里泛出点莫名的滋味,一路上扬着的嘴角不自觉向下,他装作不在意的模样,一步一步朝亮灯的房间挪去。

    交谈声是荀彧和贾诩发出来的。郭嘉偷偷探头看他俩,很晚了,荀彧在桌旁支了蜡烛。有道是灯下看美人,颜色胜三分,文和那张脸看起来更更漂亮,他和荀彧在低声谈着什么,贾诩眉目舒展,唇边带笑,眼神里纯粹的仰慕之情却像针一样,直直的扎在郭嘉心里。

    他心里不是滋味,突然看什么都不顺眼起来,手里的宫灯也变得无趣,夜风也开始往他单薄的衣襟里啃噬,心尖突然刮起了十月寒风,冻出一片晶莹剔透的冰。

    一股莫名的情绪升上来,寒风灌进嗓子,郭嘉喘不过气,喉头发紧,克制不住的闷咳了两声,他手掩着唇,这才发现手冻得冰凉。

    静谧的氛围被这几声咳声打破,房内两人被他惊动,循声望来,郭嘉坦然迎着目光,一手歪歪斜斜的拎着宫灯,一手从唇边放下,他垂眼一瞥,手掌零零星星的沾着血迹,刺目得很。

    “我天,奉孝!”

    两人也都看见他手上的血迹,贾诩被入目的猩红刺痛,瞳孔微微放大,登时像被定在原地一样。回过神来时荀彧已经惊呼着快步冲了出去。

    荀彧把郭嘉拉进屋子,关了门,确保门外的冷风不会再吹到郭嘉身上,这才一迭声的发问:“手怎么这么冷……你……你还买了花灯?”

    郭嘉垂着眼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荀彧皱眉,疑心他出了什么大事:“我去叫医官,文和来,看着他。”

    荀彧出了房门,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,空气立时像凝固住了一样,粘稠的无法流动,让人心里发闷。烛花爆响一声,惊动贾诩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他迟疑着开口,却又不知道说什么。

    郭嘉低着头,又咳了几声,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一样,听得揪心。

    噔噔噔几声,贾诩快步走过来,在郭嘉还没反应过来时,他三两下解了自己的外衣,轻轻搭在郭嘉身上,伸手拿走了郭嘉手里拎的灯。

    贾诩还是担心大于其他,他从来嘴上不说,但实际上很担心郭嘉这副病怏怏的身体。他引着郭嘉坐到垫子上,郭嘉今天居然出奇的没有说什么调戏的、让人羞恼的话,只安安静静的发呆,他像是有点累,疲惫的闭上眼,轻轻靠在贾诩肩上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他又伸手,把自己冰冷的手塞到贾诩手里,含混的喊冷。

    “冷还出门……也不多穿点。”贾诩小声道。他握着郭嘉的手,把手心的暖意全都传递到郭嘉身上。

    那股亡郎香的味道又来了。贾诩想。郭嘉靠在他身上,他一偏头,鼻尖就能蹭上郭嘉的发顶,略略低眼看去,郭嘉的睫毛微颤,像翩跹蝴蝶。

    屋内灯光昏暗,影影绰绰的,打在窗棂上,像落日碎金。很长一段沉默,久到贾诩都以为他倚着自己睡着了时,郭嘉兀的开口:

    “花灯,给你的,漂亮吗?”

    贾诩反应过来,他小心翼翼的拿起放在案边的花灯。六角双层,灯衣披红,金线勾画,蜡台幽幽燃着,衬得花灯温馨而漂亮。

    “嗯,很漂亮。你,出门是为了买这个?”

    他其实想问,今天初一,你不是说要去歌楼吗?怎么没去?怎么回来了?怎么……给我买了灯?可是他揣度再三,觉得有点过了,只好就着烛光碾碎,放其消散风中。

    郭嘉不说话了。他在心里悄悄叹息。

    贾诩见他半晌不言,悄悄去觑郭嘉的脸色,刚一偏头,一个柔软的唇贴上来。

    亡郎香陡然浓烈起来。

    他睁大双眼,看着近若咫尺的、昳丽非常的那张脸,一时反应不过来,呆住了。

    好在对方无意加深这个吻,只浅尝辄止,退开前还不轻不重的咬了咬他的下唇,留下引人遐想的水渍。

    贾诩的脸通红。他又惊又怒,郭嘉那病秧子还靠在他肩上,又接连一串闷咳声,他克制着拉开距离,看着郭嘉那双无辜的眼,憋得半天说不出话,零星说出的几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蹦出来的:“你!……你,成何体统!”

    郭嘉轻轻笑一声,也不辩驳。

    贾诩皱眉,突然发现郭嘉今天晚上不太对劲。翻涌的七情六欲顾不上叫嚣,便被他强制压了下去,他犹豫着伸手,探了探郭嘉的前额:“……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?……你!坐好!别往我身上靠了。”

    郭嘉伸手,轻轻抓住贾诩的手,慢慢移到自己左胸口。咚咚,咚咚,他牵起一点笑,声音轻轻柔柔的喟叹,像要消散,又像放出一支小小的钩子:“摸到了吗?文和……”

    掌心下的心跳声不断,像有蝴蝶要突破这单薄的胸膛,贾诩不自觉的蜷了蜷手指:“……摸、摸到了。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……”郭嘉弯起眼睛:“这是我恋慕文和的一颗心啊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贾诩默了默,轻斥他:“别开玩笑了。”

    他还想说什么,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荀彧指引医官的声音,他只好默默咽下即将出口的这些话,埋在心底,抱着一点虚无缥缈的期待,等着它们生根发芽。

    烛花摇曳,投在墙壁上,昏黄昏黄,像神女眼角的妆面,在无人在意之处悦纳自己的平凡与美丽。郭嘉勾住了他的手指,勾连的手指隐藏在宽大的袍袖之下,隐秘,不见天日。

    咯吱一声,门被推开了。喧嚣的人声涌进来,静谧的氛围被打破,而暗潮汹涌的情感被迫隐于海平面之下。郭嘉又悄悄放开他的手。贾诩不自觉用指腹磨了磨方才交握的地方,共享的温度被带走,只剩小指上久久萦绕的、错觉似的余温。

    3

    如果一切都能这样就好了。

    郭嘉背靠着壶关的枯树,树干上已经浸满了血,有些未干的血顺着树皮的纹理流下来,悄无声息的没入土地,方圆三十多里的土壤都呈现一副令人作呕的红褐色,天边是血,地上是血,连成一片,世界成了癫狂的红色炼狱,吞噬生命,把人rou绞碎,高高的抛在天空中,再看其被狠狠地在地上摔的七零八落。

    郭嘉那时想,如果一切都能在两个月前静止就好了。

    两个月前,他只记得一场秋雨。

    雨在屋外绵绵的下,他与学长文和商讨讨董的事,彼时三人眼里都闪着耀眼的光,言语间谈的是苍生,救的是天下。他们一一商定讨董的细节,但在一个问题上犯了难——计划里那个至关重要的诱饵,谁去当?

    三人沉默下来。诱饵意味着什么?

    意味着无数的不确定性,可能惨死,可能无功而返,但同时也可能成大业,做乱世里真真正正的英雄!

    郭嘉不记得那时他在想什么了,他只记得他死死盯着文和。文和的唇一张一合——他知道文和的嘴有多软,却没想到说出的话如此掷地有声,利比金石。

    郭嘉记得,他说——我去当诱饵。

    随后他就恍惚了,窗外开始打雷,昏天黑地,仿佛迎来终结,暴雨噼里啪啦的打在地上,溅起一阵土腥味。郭嘉有些想呕吐。

    他好像突然灵魂出窍,漠视的以一个俯视的角度,冷冷的审视桌案边的三人。

    他看见贾诩开口,眼神以坚定、明亮而温润。他说,学长,奉孝,我知道,论谋略我比不上你们,论聪慧我也比不上你们,但我能担保,以我身家性命担保,即使到最后一刻也不退缩,请相信我。请相信我的忠心。

    荀彧沉默良久,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,似乎在此刻变得异常的艰难。于是他望向郭嘉,郭嘉从未见过他这副情态,祈求的,痛苦的,又是钦佩的,一向温和知礼的荀彧,荀文若,荀大公子,这辈子居然能出现如此挣扎的神色?这是郭嘉第一次、也是最后一次见他这样。

    他在半空中看自己,发现自己没有看贾诩,只偏过头,轻轻颔了颔首,总是上扬着的唇角拉了下来,眉心也蹙着,下颌线绷得很紧。

    我不敢看他。他心里冒出一个古怪而诡异的想法。

    ——是不敢看,因为他知道那双眼睛有多炽烈。

    于是万事俱备,计划有条不紊的开始推行,贾诩离开的那一天,坐在马上,很认真的看着送他的郭嘉和荀彧说,他知道自己才智、谋略不如眼前两人,但他会一丝不苟的践行计划,请他们相信他,他愿意效之以死。

    马蹄扬起尘,郭嘉看着那紫色的声音一点一点消失,变成一个小点,最后完全消失在远方。

    时间变得难捱,他记得他和学长回了房间,心像跳动的烛花,不安的煎熬着燃烧着。贾诩充满信任的眼睛此刻凝视着二人,他们如坐针毡。

    讨董,就必须牺牲贾诩吗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郭嘉记得很清楚,他和荀彧枯坐的那一个多时辰过的如此漫长,如此煎熬,直到荀彧噌的站起,眼里的隐痛狠狠刺伤了他。

    那一刻他突然明白,无论成败与否,他和荀彧都会一生受此煎熬,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梦见今天的场景,梦见虚弱的烛灯,摇摆不定,死生不知。

    于是二人共同策马,奔向壶关。

    雁鸣凄惨,乌鸦在战场上空久久盘旋,逡巡不下,郭嘉被冲天的血腥气熏的想吐。

    他不自觉退后几步,后背狠狠撞上枯木,惊起那群食腐rou的鸟雀,翅膀扑扇,带起的阵风打在脸上,像清脆的耳光。

    他看见荀彧颤抖的手,洁白的手指沾上血,诡异又艳丽的搭配,荀彧半跪着,在死尸堆里拼命的翻找。郭嘉想,真狼狈啊。

    他希望找到贾诩,又不希望找到他。因为贾诩此时生死不知,没有人知道找到的会是怎样的贾文和。他会从这场惨烈的战争中幸存吗?还是变成这千千万万的腐尸之一?他不敢揭开未知的盒子,唯恐看见昔日少年变为枯骨。

    那天他陪荀彧找了很久,久到太阳已经完全落山,贾诩的衣袍才出现在尸骨堆叠之下。

    郭嘉想,啊,盒子打开了——还活着。

    不过少了条腿。

    文和再也不是这个世界是最漂亮的女孩子了。

    而他,彻头彻尾的懦夫一个,又有什么资格来说这些呢?

    4

    夜凉如水,蝉声阵阵。

    郭嘉被噩梦惊醒,坐起之后再无睡意,索性披上单衣,在院中慢慢踱步。

    夜风凉得彻骨,他又想咳嗽,可隔壁的灯已经灭了,他知道里面的人大病一场后觉浅,很容易被莫名的响声惊动,经常是被吵醒后一夜枯坐。

    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那人门前,他在心底轻笑这可恨的潜意识,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气,像是心的悲鸣。

    辟雍已经入了秋,院外的落叶凋零了一地,光秃秃的树干突兀的横在风中,风一吹,枝干上的树叶还是被迫飘往不同的地方。

    这一年他们三个的关系彻底紧张起来,荀彧已经搬离了辟雍学宫,不久之后,等贾诩身体彻底痊愈后他也要离开。留给他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,像掌中细沙,再怎么攥紧也会顺着指缝溜走。

    郭嘉漫不经心的靠着门坐下,从那人的房门前向天望,能看见很璀璨的一把星子,夜空澄澈的像暗紫色的湖,再嵌一枚月,当做温润的夜灯。

    紫微暗沉,七杀入命宫,天子失势,天将大乱。乱世的火轰轰烈烈的燃起来了,烧碎城池,毁尸灭迹,也吞噬少年如水清和的一颗心。

    吱呀——

    他听见身后的门被推开,也不回头,再开口依旧是笑的:“文和呀……怎么醒了?”

    “你身上的亡郎香太重,恶心死了。”贾诩的语调听着怪阴郁的,仿佛一阵阴森森风刮起,恶兽露出獠牙,尖亮的寒光在风中一闪,又倏忽隐去。

    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。郭嘉想。

    “那怎么办呢?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郭嘉转头,弯起眼睛,从下而上的仰视贾诩,气势却不输半点,明明像是弱势的那一方,但如果你扑上去撕咬他的弱点,他又能露出舌底的刀,再给你一个带着血色的吻。

    他们现在没什么好说的,壶关杀死了贾文和,郭嘉时常恍惚。

    沉默良久,贾诩指着郭嘉自己的房间,眼神浸的恨成滔天之势,细看下却并不纯粹:“滚。”

    郭嘉笑笑:“不和我说点别的吗?”

    贾诩的手指横在空中,孤棱棱的,好似顽石铸成。

    “好吧。”郭嘉起身,腿部的酸麻感让他有些踉跄,而旁边没有搀扶的手:“我夜观天象,明日可能有雨,你多穿点……嗯,毕竟你现在是个瘸子了。”

    他笑吟吟的,似乎不觉得自己说的是错的。

    贾诩沉默了一秒,微微瞪大眼睛,似乎不相信他说出的话——有些事可能早都时过境迁,只有你的潜意识还会默默的告诉你,眼前的人与你曾经有多么多么好,你多么信赖眼前的人。因而前后差距显得愈发明显,愈发刺痛,愈发令人不可置信,进而形成落差,像是让人一脚踩在虚空,直直摔下去,头破血流,心被碾碎又丢掉。

    他颤抖着扬起拐杖,冲着郭嘉狠狠打了下去。破空声尖锐,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,老死不相往来。

    郭嘉的笑声愈发大,仓皇躲闪,消失在自己的房门,又留了一句:

    “我明天也要走了,文和。我要去找我的英雄。”

    只留贾诩一个人喘着气,脑袋都有些充血,太阳xue不停的跳,尖锐的痛感像要贯穿他一样,贾诩睁眼,看着郭嘉的衣角一点一点,一点一点消失在房门口,只留潇洒的弧线。

    而蝉声依旧,月色依旧。

    4

    春柳多情,柳枝绵绵。辟雍学宫的大门还像几年前一样,似乎一点儿都没变,而如今贾诩站在门前,和荀彧刚入学宫时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了。

    他起得早,打算悄悄离开。

    找来的车夫正赶着马往学宫门口来,贾诩直直的站着等,他如今还是不适应,一个心有韬略的灵魂蜷缩的寄居于不堪的躯壳中,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,一个谈笑江山的谋士是无法和自己残缺的躯体和解的。

    或者说,无法与……的不信任和解。贾诩有些阴郁的想。

    他拄着拐,春天的雨突如其来的下了起来,雨势不大,绵绵的细丝润泽万物,不知道有多少生物会借着这场雨茁壮成长,萌生新芽——可惜贾诩只感到疼,断腿处传来的尖锐的疼。万事万物好像都在嘲笑他,嘲笑他这么个可怜的、卑微的、低贱的瘸子。

    贾诩呼吸急促起来,一想到这,他就忍不住地去恨郭奉孝,恨不得扒他的皮,抽他的筋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滚出来!”

    郭嘉从门口慢悠悠的踱步走出,他有些困惑:“你怎么发现的?”

    “郭奉孝郭公子,可否别抽你那亡郎香了?……”贾诩阴恻恻的笑起来,眼神又纯净的像春湖:“在下从未见过比你更熏人的生物了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呀——”郭嘉无所谓的笑笑:“我可是来给你送别的,怎的这样对我……叫人怪伤心的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心吗?”

    话一出口贾诩就有些后悔,这话听起来太可怜,像个怨妇,字里行间都显得他像个恶毒的可怜虫。情绪太激动,贾诩眼睛更红,他索性瞥过脸,压抑自己心里的怒火。

    视线可及之处,一辆马车的影子渐渐出现。贾诩微微动了动身体,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地方。

    郭嘉突然开口:“文和呀,听过我吹曲子吗?”

    贾诩不理他。

    他倒也不觉得尴尬,自顾自的拿出埙,又自顾自的吹起来。吹的是《流水》。

    高山流水,高山流水。郭奉孝,谁是你的知音,你又是谁的知音?

    马车驶到,停在学宫门口,车轮带起尘土,飞扬的土砾碎屑又随雨落在地上,埙声高高低低,听着沉沉的,音色旷渺而深远,仿佛一切都被压上了厚重的土色,好像给人心里也压着点什么似的。而贾诩艰难的上了车,一眼都没有看他。

    马车驶走,这一年,贾诩正式告别辟雍学宫,也正式告别以前的贾诩,在一个杨柳依依的早春,空气泛着清新的草香,有一个人吹着埙,和他告别,从此两人驶向命运的岔路,恨意浇筑成鸿沟,横亘在两人之间,老死不相往来。

    贾诩想,他有个秘密。而这个秘密会随着他一起腐烂,再也不会生根发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