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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叶竹筏划开水波,自彼岸而来,一名少年轻点竹篙,划舟而至。少年约莫十二三岁,头发前不久才在山溪里浣洗过,柔软地披在肩上,发梢沾了一层薄薄雨雾,身上并无太多修饰,只是乡村总角孩童常穿的褐色短打,然而论其通身气质,眼中薄光,皆非凡品。常伯宁想,如此,难怪村民对死而复生之人不感邪异,更不曾加以驱赶。有这样雍容气度的人,哪怕是鬼,若是动手赶走,总感觉失了福德。竹筏抵至岸边,少年未曾开口,白鹤便面对常伯宁引起细颈,振翅长歌。少年怕鹤鸣声惊到人,忙单膝跪地,揽住鹤颈,轻声说教:“鹤先生,不可无礼。”待鹤收敛翅膀,少年方仰头道:“抱歉。惊到客人。这位是……”不等他话尽,常伯宁便无声无息地将手掌覆盖在他头上,指尖泛起一道灵光——修道之人,若心怀执念,魂魄便比常人难以消逝。而世间鬼魅,分为明暗两道。明多、暗少。明鬼一般是正常死亡之人残留的魂魄,往往存生前记忆,怀生前之能。但明鬼数量极少,因为这种人的执念,往往不足成鬼。若死前经历太过痛苦之事,譬如戮身之痛,焚心之苦,则更易化鬼。化鬼之后,魂核遭损,被称为“暗鬼”,道行遭损,记忆亦有残缺。然,如果不认鬼主,或无尸身寄体,不论明鬼暗鬼,不消七日,魂核便会开始溃散。应天川盈虚君当年亦遭逢此等境况,以致魂核分裂,忘却死因。若非其执念过盛,又遇见了如今的鬼君陆御九,否则,其身其魂,皆会葬于蛮荒风沙之中。暗鬼生前遭受痛苦越多,遗忘越多,终至不识前尘之境。而在常伯宁掌下,便有这样一名寄尸而生的暗鬼,头脑中落得一片茫茫雪原,干净澄明,宛如初生。常伯宁撤回掌心灵息,将手掌负于身后。……他死时,竟有这般痛苦吗?少年神色中难掩讶异,然而依旧安静,任这陌生人轻抚过他的顶额,又撤回手去。一如仙人抚顶,授其长生。少年不知自己道心何来,只是抬头望着他,神情专注。他怀拥着鹤颈,问常伯宁:“您找我吗?”常伯宁乖乖应道:“嗯。”言罢,他不顾河泥肮脏,同样单膝跪伏,与少年视线平齐:“为何不与村人生活在一处?”少年往事记忆全然不复,然而修养不改,学识仍存,回答得条理清晰:“我知晓自己邪异,与常人不同,怕吓到人,便暂居河上,随波无定,给他人一个安心。”常伯宁沉默半晌,突然问道:“你呢?”总要给他人一个安心,那你又该在什么位置呢?“我?”少年心思敏慧,知晓他在说什么,便答,“我与鹤先生共住此舟,并不孤独。”常伯宁问过几个问题,便背朝向少年,缓缓闭了眼睛。他已洗尽铅华,相忘尘世,何须再引其入世,徒惹风尘?思及此,常伯宁不敢再看他,亦不知该说些什么,道一声“很好”,便阔步离去。这仙人匆匆来,又匆匆去,少年被他拨动心湖,心生迷惘,却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。……仿佛看着此人背影离去,已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,早已习惯,无需讶异。他站起身来,深施一礼:“先生慢行。”可还未等他直起身来,便见一双沾了河泥的青丝履重新立在了他的身前。少年诧异:“您……”常伯宁:“你……”二人皆惯于聆听,且不是习惯打断对方讲话的人,言语一撞,便是两相沉默。对视一遭后,少年再度开口:“我……”常伯宁:“我……”少年:“……”然而,这次,常伯宁没有再沉默下去。常伯宁问:“你可愿奉我为师?”此言一出,一旁的秀才并不讶异。村民都认为,此子非凡,宛若天降之人,这玉貌仙君能寻来这穷乡僻壤,可不就是为了收徒吗?那少年却愣住了。“师……”“……父?”遥远的称谓,仿佛启开了他记忆中的一缕明光。可惜,明光只得一瞬,霎时无踪。常伯宁垂目,静望于他。指月君苦心孤诣教导出的绝世之才,如今回归了最初的一株青苗,需得甘霖浇灌,沃土滋润,置于世外,未免寂寞。现今,以丹阳峰林山主的能为与眼界,或许无法很好地栽培于他。而自己虽然智慧不足,好在在剑与道上,尚可传之二三。这是丹阳峰的未来,是道门未来,亦是他赎罪的最好方式。常伯宁再不发一语,掌心朝上,放在少年眼前,等他回应。不知过了多时,一只比他小了许多的手悬起,虚虚搁在他摊开的手心之上,指端犹疑地蜷了一蜷。他乍然醒来,登上自制的小竹筏,漂流许久,不知前路,不知未来,唯有流水白鹤相伴。三月以来,少年虽有形体,却仍如漂浮于人世的鬼魂,飘飘然踏不到实处。蜷缩的指尖试探着探出,触及了温暖的、带有杜鹃花香的指尖。于是,他找到了他的人间。“你……”常伯宁稍作停顿,略略静思,再张开眼时,心中有了一个相对自己而言、堪称离经叛道的主意。他问:“你今年,年岁几何?”“忘却了。”少年温驯答道,“但听村人所言,该是在这世上虚长了十二载。”“十二载……”常伯宁再度确认后,敛起了眉眼。在天下面前死去的唐刀客,叫做时叔静。而他的韩道友,离去十二载有余,年岁恰恰相合。如今,魂兮归来,也是合情合理。“那么,从今日起,你叫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