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五:折门柳
章五:折门柳
难得阖家团圆,自然得摆设家宴,不过顾府人丁稀少,也不拘泥那些礼节,顾司翡便吩咐下去,菜肴稍丰盛些即可。 顾首辅清廉,他的吃穿用度全按大夏官员品级应有的严格安排,琏月甚至不懂金银珍贵,财帛最动人心,毕竟她从幼时起就被顾司翡传输了家中贫寒,需节俭朴素的观念,如若不然,她就会成为朝堂政敌用以攻讦阿兄的一柄利器。 这道理当然有些太过深远,于是顾司翡用了更直白些的法子,直接告诉琏月:家里穷。兄长们考取功名做官拜相甚至上战场杀敌九死一生,也不过是为了家中老小能有口饭吃。这不,meimei不也是全府上下众多侍卫并两个兄长一口饭一粒米地喂养长大了,全须全尾的,和旁人比起来也不差甚么。 顾司翡两袖清风,行事廉洁自律,从不敛财贪俸,他在外如此,在家亦如是。琏月虽怕他,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。 她又岂会知晓,如今她夹菜使的是湘妃竹镶银箸,舀汤用的是汝州产的金玉汤匙,冬日点的是银霜碳,夏季穿的是寸锦寸金清凉透气的蜀锦,即便如此,她仍是觉得家中清贫。 布宴到半途时,宫里的赏赐也刚好送到。内侍监总管慕雨流亲自跑一趟,手里携着圣旨,见着顾家兄弟后他却先给行了礼。 “恭贺顾大将军凯旋回京,也祝贺首辅大人门楣光耀,阖家英才。” 面白须淡的宦官之首,身后领着十余个小太监,将内院塞得密实,一担担赏赐摆满地面,惹得琏月躲在康侍卫身后被晃得眼花缭乱。 她忽然觉得,她家好像要变得富足些了,就是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,若是些家里都有的‘寻常物’,可就白高兴一场了。 正思索着,顾司翡按在她肩头的手往下一压,琏月就被力道带去,眼见着就要同其余人一样俯跪谢恩,慕总管却突然眼皮一抬,细声道:“陛下有令,顾小姐不用跪拜谢恩,站着受赏即可。” “我?”琏月指指自己,有些莫名。 “正是。”慕总管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并不算久,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顾家兄弟俩的神色几何,照例念完圣旨后吩咐手下人往堂屋里抬,自己则是慢悠悠逛到了游廊下,一边指挥着,一边闲话家常似的同顾司翡交谈。 “陛下还有一事托咱家转告首辅大人。” “慕总管请说。” 檐下不远处,琏月正和渐渐熟悉起的顾司镇玩闹。她把从首饰匣里找出的一条花绳套在手掌外圈,献宝似的拿给他看。 顾司镇明知故问:“这是何物?” 琏月自得极了:“是我和康侍卫学的线翻花,这个可难了,但我只学了三天就会了!” 他摸摸女孩发顶,“月牙儿好厉害,真聪明。” 琏月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,她没敢说自己其实只学会了其中一种,实际上这线翻花的门道可多了。 她屈起手指开始耍弄,嘴里还嘟囔着:“子御阿兄以前不还天天说小月笨嘛……” “以前是以前,现在是现在。”顾将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哄骗小孩儿,又问道:“这几年月牙儿过得可好?” “嗯?”她似乎有些不解这个问题的含义,“小月哪里都好,就是觉得有些寂寞。” 顾司镇闻言失笑:“这个词又是和谁学的?” “记不清了……”琏月忙活起来头也不抬,拇指中指像是要打起架,好不容易大功告成,编出个毛毛躁躁的圆圈,嵌在指间。 她认真先自行欣赏了会儿,这才献宝似的伸给顾司镇看。 “云中月!阿兄你快看!” 琏月个子低,光是要够着他就已经很是费劲,刚才又埋首琢磨了好一会儿,猛一仰头,竟有些晕乎乎的,险些向后倒去,踉跄了两步就被顾司镇轻松稳好,那截歪歪扭扭的‘圆月’也跟着凑到了他身前。 难掩粗劣的,却教人心生喜爱。 顾司镇心念一动,圈住她被绣线勒红的指节,好似平生从未用过这么轻缓的声线:“好看,特别好看。” 他夸得直白,轻而易举就能让小姑娘抿着唇喜笑颜开,心底最后一丝丝踟蹰也消散天边,而琏月一旦和人真正熟悉起来,就会有种得寸进尺的痴态。 她将人推到阴影下,又往外跑了两步,将手里的‘月亮’高高举起,对他喊道:“…是白天的月亮噢!阿兄喜欢吗?” 臂弯似乎还留存着那一处即离的温度,一寸寸往骨缝里灼烧,燃着他的意动、他的踌躇、他所为之动容的一切: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。 昨日甫一入京就被传唤进宫,面容瑞秀的少年皇帝笑着赞赏他为国有功,问顾司镇想要什么奖赏。 他说不求财帛,不求美人,不求官权,也不求升爵,只是边塞苦守难免寂凉,但求将来若是有能够陪伴左右之人,希望陛下能够垂怜,成全他简单的愿望。 皇帝没有立即答应,只是半真半假地询问,会错了意:“可有哪家小姐已同大将军两情相悦?” 顾将军沉默了会儿,说没有。 皇帝拧起了眉:“这倒是让朕有些难办了。总不好强配鸳鸯,恼了美人。这样,若是那位心仪之人愿意,朕自然愿意成全美事。” 若是她愿意、若是她愿意…… 回府路上,顾司镇一直在脑中循环这个猜测念头,他从年少起就随军征战,行事难免粗犷,小皇帝给了他当街驭马的特权,他便架马直奔顾府,那个辞别三年的旧居。 想来想去,他也想不明白,为何三年来想要琏月的念头会愈演愈烈,明明她素来不爱同没什么意思的自己玩,也几乎一句问候都没提起过,仿佛少了个兄长对她而言一点变化都没有,不痛不痒。 或许是那天她站在城门楼上的那一望。 又或许是他在兄弟寄来的书信中获知的只言片语关于她的近况。 长高了,掉了颗乳牙,没多久冒出了尖,因着恒乳牙交叠起了薄烧,再后来……他靠着书信细细碎碎的描述,在心底一笔一划勾勒meimei如今的模样,猜测了无数个样子,又作废了无数个样子。 终究仍是比不上她确确实实留在自己怀里时的那一瞬。 思绪回转,他走上前去将洋洋自得的少女拥进怀里,她有些错愣,呆呆地问:“阿兄……身体不舒服么?” “月牙儿。”他的声音犹如鸣鼓般撞着她,“和阿兄一同去北边生活,可好?” 他已经越来越信不过顾司翡了。